聊聊步行這件事

無論過去的人類習慣用自己的雙腳丈量世界,無論高速移動的工具如何讓距離變短、行程更有效率;無論我們是在捷運上、車陣裡、還是滑著手機規劃下一個目的地,「單純靠自己的腳,去感受世界的重量」這件事,似乎正一點一滴地,從日常生活裡退場。

移動的速度愈來愈快,我們愈來愈不知道,當自己刻意把步伐放慢,會發生什麼事。有人說,只要把速度放下來,城市會露出另一張臉;也有人說,步行能把一個人的內在悄悄翻開,像是替自己把封存已久的抽屜打開。

快,帶來的是效率、整合行程、壓縮不必要的空白;慢,卻讓那些被我們視為「多餘」的空白重新浮現: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轉角、一小段人行道的裂縫、一個抬頭才會看見的招牌。只是,把腳步放慢,本身不會自動替我們安排奇遇——真正起作用的,是那個「用心去看」的決定。

於是,當我試著讓自己從原本的節奏裡後退一步,讓移動不再只是從 A 點到 B 點的切換,而是允許一些不知道會遇見什麼的空隙,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,才慢慢有機會出現。


人生的節奏真的會變形。剛離開會社的那一陣子,心裡盤旋的是「慢速移動」這件事:把機車換成腳踏車,把腳踏車再換成步行。那時候,時間很多,行程寬鬆,移動不必只是從 A 到 B、也不必啟動「自動導航」。可以放任自己在路上閒晃,享受「時間富翁」的滋味。

後來慢慢地又忙碌起來,生活被壓縮成兩種清楚的情境:「在家」與「不在家」。在家的時候,是一種狀態;而「不在家」,部份是各種功能性的任務:載小孩、辦事情、採購食材或三餐、還有出門完成課表之類的。此時,為了載物、為了接送、為了早點回家,腳踏車又默默被收到角落,機車重新變成日常生活的主要工具 —— 像是一個被再次召回前線的老兵,熟悉又理所當然。走路,反而變成了一件有點尷尬的存在:它既不夠快,也不夠能搬運什麼,實用價值不明,只好不知不覺退回到gap 裡,退回到那種不近不遠的距離,用走的。

直到白沙屯媽祖進香。那十天的旅程,我學會了一種走路方式:不是出門散步那種鬆散,也不是比賽用的競走,而是配合進香的節奏,每天走上數十公里。一開始,對這樣的距離和腳程既陌生又有點不安,但日子一天天過去,腿慢慢摸熟了那個步調。尤其是受傷後慢慢恢復的過程中,重新去體會不同走路方式,不同跨出落下的節奏中,身體的感受和變化。我是那樣子學會新的走路方式的。

回來之後,每當身體「跑不動」的時候,我發現自己切換成「新步行模式」。那種步行,速度真的慢,慢到幾乎不會流汗,但又不像吃飽後在公園散步那麼慢、那麼散。身體明明還是在出力,卻不再逼迫自己要衝、要撐、要快。而且自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,一步、一步、在向前。

於是,烏來馬拉松上坡的時候,我步行;田中馬拉松吃太飽、身體一時負荷不了的時候,我步行。介於跑步與散步之間,我多了一個可以啟用的移動模式。

平日的時候,只要時間允許,我也會切換到這種走法。自己一個人要出去買個便當的時候,先走30分鐘到便當店,花5分鐘不到買個便當,再走30分鐘回家。當然,時間必須刻意騰出來:不講配速,只感受節奏,那種一步一步往前,在進香時學到的節奏。


移動的速度,決定了我的風景。坐在車裡、騎著機車、用跑步穿過街道,和用步行慢慢走在同一條路上,其實是四種截然不同的經驗。

坐在車裡,被車體包著,視線被擋風玻璃框住,大多時候,只能掃過紅綠燈、路標、前車的車尾燈。騎著機車,專注在車流與車縫,忙著閃避、加減速、在紅燈前搶到一個比較方便的位置,腦子裡主要在算距離和時間。

改成用走的時候,整個城市的尺度忽然完全不同了。走進騎樓,才發現頭上又多了一窩新的燕子;踏上水溝蓋,突然意識到,那個放了很久的三角錐怎麼不見了;繞過的盆栽,鼻尖在那個瞬間被夜來香的香味輕輕擊中,好香。

這些細碎而具體的體驗,是坐車、騎機車時幾乎感受不到的。就算是跑步,也不見得有機會看到這些細節。一方面,多數跑步的時間大多是清晨,城市還沒完全醒來;另一方面,以一個跑者的立場來說,平整的路面或寬敞的人行道,總是比坑坑疤疤的騎樓好,腳會自動帶著我選擇「比較好跑」的那一條路。

當泡在速度裡,泡在一條只朝前方奔流的河流裡,浪一來,就順勢被推著往前走,浪一退,也已經到了下一個路口。那些藏在騎樓裡的燕巢、被移走的三角錐、突然撲鼻而來的夜來香,只在我自己願意把速度調慢時,才會一個個浮出來。


過去跑步的時候,我習慣戴上耳機,在配速與呼吸聲之外,耳邊永遠還有一條「聲音的河流」:一集又一集似乎永遠聽不完的 podcast。播放清單長到看不見尾巴,雖然LSD啃得很勤的那一陣子,播放清單快被我追到見底,但後來跑量減少、休賽季到,很快又長回超過 30 小時。

不知道是不是變老的關係,注意力這種事,「腳踏兩條船」的能力愈來愈差;當然,也可能是因為在不同專注之間切換的「磨擦力」愈來愈大。總之,如果我想一邊聽 podcast、一邊做其他事情,就很難兩邊都清楚地「在場」:要嘛是其他事情變成自動導航、身體機械地完成動作;要嘛就是 podcast 變成真正的「耳邊風」,只剩下聲音在背景飄,內容一個字也留不下來。

如果在走路時還戴著耳機聽 podcast,很容易一不留神,就走到終點了。中間究竟經過了哪些街口、那些騎樓裡有什麼變化、哪一棵樹的葉子開始轉黃了,腦海裡其實沒有畫面。腳在移動,耳朵也在忙,只是眼睛與心,沒有真的連在一起,沒有真的用心去看。

發現這件事之後,耳機愈來愈不常跟著我出門。如此一來,走路只剩下腳步聲、車流聲、風聲、偶爾路人說話的斷句。當然,還是有例外:如果目的只是去公園繞圈圈,或是沿著河濱直直走,那種路線單純、變化不大的路,我還是會帶著耳機,把它當作「專門消化 podcast 集數」的行程。只是,當我真的想要好好「用走的」去感覺路時,耳機就留在家裡吧。


前一陣子,我突然對明年的白沙屯媽祖進香,產生了一些些恐懼。腦海裡浮現的,是那些過夜的不確定性:要自己在外頭露宿,得準備用具,學會搭帳,還要花時間研究和採購睡墊、帳篷,搞定洗澡、洗衣的問題。隨著這些細節一件一件被我列出來,畫面變成:要攜帶更多的家當,買更大的背包,背更重的東西走路。

那股不安,在烏來馬拉松前一晚,在台北車站差點找不到地方過夜的當下,具體地盤據著我。那時我整個人處在一種腎上腺素分泌到極致的狀態,全身繃緊,像是在進入一個「戰或逃(fight or flight)」的危機處理模式:一邊尋找可以落腳的角落,一邊計算下一個方案,大腦同時處理口渴、流汗、天氣、連絡、開銷費用、以及對隔天比賽可能的影響。

現在想起當時的緊張,再對照今年背著只要一個輕量背包,跟著媽祖走的隨性,那種差異非常巨大。一邊是可能沒有棲身之所的不安全感,一邊是只需要顧好腳步、跟著隊伍前進的穩定節奏。如何處理好這種不好,成了那陣子我心裡的焦慮之一。

隨著最近走路的時間一點一滴累積起來,那種對明年進香的恐懼,慢慢地又一絲一毫地慢慢消散。不是因為我有了什麼解方,而是我開始這樣想:

只要不要呆在原地不動,媽祖總會給我最好的安排,對吧?

於是,我一邊這樣想,一邊把一個睡墊加入購物車。接下來,要買什麼呢?帳篷?更大的背包?還是其他我還沒想到的裝備?這些問題沒有馬上得到答案。

找個時間,走路去迪卡儂逛逛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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